七夕诗话
   

    我喜欢夜,尤其是秋天的夜,准确地说是喜欢秋夜的星。今夜是七夕,却是一个无星的夜。没有天河水声,没有银浦回星,也没有葡萄藤架和悄悄话。我只能在一盏台灯和一摞诗书里寻找“天河配”的印痕。

    《诗经》中说:天上有那银河,银河闪着亮光。看那织女星儿,一天移动七次忙,却织不出美丽的纹章。看这牵牛星儿闪亮,也不能拉车载箱……①。这首诗本是怨刺西周王室和贵族们对小国的诛求无已、劳役不息,在这里“牵牛、织女”的名称已经在先民的脑海中确定下来,有了被演绎为传奇的可能。在后来的小说家笔下,织女虽也织布,但却成了不修边幅、不知感恩的愚妇形象②。而民间的传统往往是用自己的好恶来解读世界。于是,人们开始按自己的理解创造一个美丽的神话。

    在汉代的《古诗十九首》里,他们开始被刻画成一对隔河守望的恋人: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;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。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;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儿许?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” 没有一句倾诉,透过字纸传递出来的只是单调的“札札”机杼声,可是读起来却有无尽的思念和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,况味悲凉,使人如何能不为之动容。而这首《迢迢牵牛星》也许就是牛女故事的滥觞了。这个美丽的传说在一代代人们口耳相传中,竟然深深地影响了世人的生活习俗。农历七月初七,牵牛织女相会之夕,人们铺陈饮食,供奉瓜果,在庭院里结采焚香,向织女“乞巧”。在夜半庭前的果树下,在初秋清冷的星辉中,这近乎宗教仪式般虔诚的祷告,不仅表达出善良人们的美好愿望,也荡涤了祈祷者的灵魂,又引发了一个个九曲回肠、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。

    唐朝天宝十年(公元751年),七夕之夜,宫禁之中,唐玄宗与杨贵妃凭肩而立,仰望星空,感慨于牛女隔河相望而不能长相厮守,因而盟誓:愿世世为夫妇,说完执手呜咽。这一年玄宗66岁,贵妃33岁。

    只过了五年时间,长相厮守的誓言就被动地而来的战鼓声无情地敲破了。公元755年,贵妃的干儿子——时任平卢、范阳、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——以讨伐杨氏为名,引兵向阙,第二年叛军攻破潼关。玄宗连忙决定御驾出巡,翠华南幸。赶到百里之外的马巍驿,久不征战的士兵已是人困马乏,满腹怨气,于是发生了哗变。将军陈玄礼和他的部下处死了他们眼中的罪魁杨国忠。也许是一个阴谋,也许只是人们杀红了眼。在申诉民意和维护正义的名义下,疯狂的人群又涌向了贵妃……

    在叛军的逼迫下,贵妃以三尺白练缢死于佛堂之中,尔后玄宗率众避乱成都。及至叛乱平定玄宗大驾还都,再次路经马嵬,但见景物依旧却物是人非,君臣相顾失声恸哭。此情此境,或许只剩下对贵妃的日夜思念了。只是生死经年之后,欲求魂梦相见而不可得。于是玄宗召来高手画师绘制了画像,画成之后,终日独自面对画像,暗自垂泪。传说一位临邛道士有感于此,终于在海外虚无飘渺的蓬莱仙山找到了已成为“太真仙子”的杨玉环,并带回了当初定情的钗钿和殷勤的嘱托。玄宗听到这个消息嗟叹不已,不久便郁郁而终,他与贵妃的爱情也凄然地画上了一个沉重的休止符。

    李杨二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,但是它对后世人们的影响也才刚刚开始。50年后(公元806年),白居易、陈鸿、王质夫相携游于仙游寺,话及二人之事,相与感叹。王质夫请白居易写下了《长恨歌》,使陈鸿为之作《长恨歌传》。陈鸿在文中说:“意者以不但感其事,亦欲惩尤物,窒乱阶,垂于将来者也。”但我相信,白居易写下这浓墨重彩的动人诗篇的时候,自己先受到了故事的打动。以至于多年以后,在叙写这一对缠绵悱恻而又时运不济的情人的时候,仍免不了有万千感慨难以平复,把贵妃生前的皇室生活描绘得富丽华美,贵妃死后的神仙世界写得清逸缥缈。但是李杨二人之间真有如此深挚的爱情吗?

    白居易曾对他新婚的妻子说:“君家有贻训,清白遗子孙。我亦贞苦士,与君新结婚。庶保贫与素,偕老同欣欣。”多年以后,白居易满头青丝已转为白发,他在另外一首《赠内》诗里又写道“白发方兴叹,青娥亦伴愁。寒衣补灯下,小女戏床头。”这是白居易理想生活的写照。

    至于玄宗,他有元献皇后、武惠妃,就在贵妃受宠的同时也还有一个为玄宗喜爱的梅妃。梅妃有一个好听的、源自《诗经》的名字,叫做“江采蘋”,因为爱梅,玄宗叫她“梅妃”。在宋人的传奇里梅妃是一个文思敏捷、美丽聪慧,性情柔缓的高洁女子。但是在安史之乱中,随驾出巡的队伍里却没有她。梅妃最终也是死于兵乱,末了也得到了玄宗的一行浑浊的老泪和一篇诔文,玄宗也命人为她临摹了精美的画像,终日怀念。是的,两个故事的情节在这里惊人的相似了!那么,玄宗所悲戚的到底是什么呢?作为通过兵变起家的一代雄主,作为“开元盛世”的缔造者,他也许算是位中兴天下的一代明君吧,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历史在他的身上开了个大大的玩笑。时移事去,乐尽悲来之后他是在为什么而悲戚垂涕呢?

    高力士说“贵妃诚无罪”。如果历史再有一次重复的机会,贵妃的命运会改变吗?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”白居易是否因此而“长恨”呢?

    比他们更晚的李商隐下笔则毫不留情,他在《马巍》中写道:海外徒闻更九州,他生未卜此生休。空闻虎旅传宵柝 ,无复鸡人报晓筹。此日六军同驻马,当时七夕笑牵星。如何四纪为天子,不及卢家有莫愁。李商隐的诗从来都是晦涩难懂的,这一首却是个例外,在这里李商隐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,几乎到了刻薄的地步,却让人无话可说。因为他陈述了一个事实、点中了玄宗的死穴。

    在阅尽了千百年人事沧桑之后,后代诗家觉醒了,牛女之间终于不再只有涕泣和哀怨了。秦观在他的《鹊桥仙》里便说: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、朝朝暮暮。”再过数百年,那个以多情著称的纳兰容若在他的《台城路·塞外七夕》又说:“今夜天孙,笑人愁似许。”从“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”到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、人间无数。”原先的故事被解构了;从“当时七夕笑牵星”到“今夜天孙,笑人愁似许。”又重构出一个全新的故事。而这也许才是“天河配”的正解吧。


作者注:

①《诗经·小雅·谷风之什·大东》。原文:“……维天有汉,监亦有光;跂彼织女,终日七襄。虽则七襄,不成报章;睆彼牵牛,不以服箱……。”

②南朝梁殷芸《小说》。原文:“天河之东有织女,天帝之子也。年年机抒劳役,织成云锦天衣,容貌不暇整。帝怜其独处,许嫁河西牵牛郎,后遂废织纫。天帝怒,责令归河东,但使一年一度相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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